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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红军西渡黄河进入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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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地之夜

  形似混乱实是井井有条的喧嚣,搅动着倪家营子的黄昏。即使是一片断壁颓垣,注入生命的血液,它也是活的。

  在落日余晖中望去,四十三个屯庄犹如乱石嵯峨的山地,其中总指挥部的缪家屯庄和夜老虎团守卫的王家墩,就是耸立在山地里的石峰,灿射中天的霞光抚摸着它,溅射着生命的色彩,庄严得令人瞠目。这是造化用它的七彩巨笔创作的一幅举世无双的《倪家营子血战图》,它将在历史的艺术展厅里闪耀着奇异的光彩。

  美是形形色色的,皑皑的雪山是美;寂然无声的大漠是美;布满鲜花的草原是美;酿成灾害的熊熊森林之火是美;海上的惊涛骇浪是美……就艺术而言,血淋淋的战争、搏杀,不但伟美而且雄壮。

  总指挥部所在的缪家屯庄,两米厚的高墙依然挺立着,两座箭塔式的瞭望楼被火焚烧过,只留下黑黑的三面围墙,成了一座残缺的瞭望台,以其十五米的高度雄踞在其他庄屯之上。

  陈昌浩匆匆地吃了两碗玉米糊之后,就登上瞭望楼,这时总指挥和作战局局长郭天民已经巡视了各军各师的防守阵地,也来到瞭望楼的平台上。

  这个瞭望楼与龙渠张龙官屯庄的小白楼不同,既没有盖顶也没有廊柱,颇似长城上的烽火墩。

  总指挥身经百战,是红军中杰出的将领之一,在战场上他没有那种叱咤风云的腾腾杀气;谋虑深沉、不动声色、从容不迫才是他的指挥作风。

  重返后的倪家营子,使他本来就十分忧虑的心境变得更为黯然了。但他组织性极强,一旦有中央指示,一旦有组织决定,他就坚决服从。

  陈昌浩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圆亮的眸子里涌聚着难以尽述的感情,颇带几分愧疚地说:“总指挥,倪家营子让敌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这会增加我们防守的困难。”

  总指挥听出陈昌浩的语音里荡漾着某种歉意,但他除了重复前天说过的忧虑以外,几乎找不到可以宽慰军政委员会主席的话。他叹息了一声:“的确增加了防守的困难,但即使能够有条件防守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象不出中央会有什么有效办法能够援助几千里之外的一支孤军……想想吧,千山万水,铁关险道,顽敌追堵……他们怎么来得了?防守只能是日益消耗最后毁灭,除了突围东进或是西上,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摆脱目前的困境。”

  陈昌浩默然有顷,而后沉声说:“凡知不可为而为者,必是不能不为。”

  总指挥沉默不语,他不愿再回到龙渠会议的争论中去了。他采取了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并把话题转到防守上去:“我估计我们还有一天的准备时间,马元海新败之后,他得重新调整部队……张琴秋同志身体怎么样?你应该抽空去看看她,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候坐月子,太受罪了!”

  “这就是女人的苦处……我总感到历史给咱们这些革命者涂抹了特别浓重的宿命色彩,只能随遇而安。”陈昌浩望着暮气升腾灰蒙蒙的夜空,不由得浩叹了一声。那个寻找孩子的疯女人又出现在他眼前——她还在废墟里挖掘。

  他记起倪家营子苦战的那些夜晚。那是一个多么凶险之夜啊,周围布满敌人的篝火,战马嘶鸣,踏着冷凝的大地,走马灯似的围着倪家营子奔驰。

  夜风呜咽,似啾啾鬼鸣,灯火、手电,四处闪射,像幽幽磷火,废墟、沟壕似起伏的坟场。

  那就是张琴秋的分娩之夜……

  那时,多么想突围而出啊,为求生存流血牺牲在所不惜。现在,却又自动回来了。周围没有敌人,我们却在等候敌人包围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陈昌浩想不明白。东方有一种白蒙蒙的淡光漫入暗蓝色的天空,正值农历正月十六,月亮就要升起来了。天地间浩浩苍苍,神秘难测,祁连山的雪峰银光闪闪,迤逦无边,像一支拥动的白盔白甲的劲旅。

  “我想趁敌人还没有调整好部署之前,再给马元海写封信,敦促他明晓民族大义,停止进攻,联合抗日,现在国共合作了,我们也应该和解。”

  “你已经给马元海写过很多信了,”总指挥对此并不抱希望,“中央也一再向蒋介石交涉,要他下令二马停止对我们的进攻,可是,有什么用呢?蒋介石是狡猾的,他一面明令停止,暗中却要消灭我们,他用马家军打我们,再用我们消耗马家军,一箭双雕。”

  “这一点,马步芳、马步青都应该是清楚的,他们不应该为蒋介石火中取栗,枉自损伤了自己……我们要把道理讲得更清楚一些。”

  “我不反对做这方面的努力,但恐怕收效甚微,甚至无效。目前二马不是东北军,河西走廊并没有日寇入侵,所以我们提联合抗日就缺乏说服力。问题是我们还要在二马的地盘上建立根据地,马步芳提出‘宁死一万人,不失一寸土’的口号,可见其与我作战到底的决心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历史常识。”

  一声枪响,子弹带着暴躁的音流,划过倪家营子的上空。接着由远而近,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在刚刚升起的淡淡月光里,有一支马队,大约有三十匹马,怒风般地绕着倪家营子奔驰。

  “马元海来得好快!”陈昌浩惆怅地说,“是不是先头部队?”

  “这是马元海故弄玄虚,无非是敲山震虎,向咱们耍耍威风,”总指挥判断说,“明天不会有大的战斗……”

  “马元海自从有了张慎之之后,变得滑头多了,高台、临泽的几次战斗看得出来。”

  “其实,马元海并没有充分发挥他的优势,”总指挥略带感慨地说,“如果我们双方的兵力态势对换一下,不出三天他们就完了。马元海在对我们的进攻中,失误是很多的,他追击我们,没有集中兵力,一个黑马旅孤军深入就是个错误;第二天又派出宪兵团,也是白白送死。就像下棋一样,他不善于车马炮卒联合进攻,往往是单车、单炮、单马,单进,不大可能奏效。这一点,军校出身的张慎之可能懂得,但他的计谋也只能在马元海接受时才起作用。”

  “这就是功过是非难分之处,有些人胜了是贪天之功,有些人败了,却是代人受过。”陈昌浩感叹着,“上下左右的制约太厉害了,往往迫使你去做本来不愿意做的事。”

  “兵贵神速,”总指挥不愿进入哲理性的思考,仍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马元海并没有充分利用骑兵优势,因为在戈壁滩上不像山区,最利于战马驰骋。我们一天一夜的艰苦行军,他们几个小时就赶到了;我们百里行军之后累得精疲力竭,骑兵在百里奔驰之后,仍然锐不可当。如果我们有五个骑兵旅两个步兵旅对付与我们军力相等的敌军,几天就会把他们打垮。”

  敌人的骑兵消失了,目的何在?

  陈昌浩忽有发现地说:“安宝山打游击很有一套,也许我们应该让他带领一支骑兵游击队,专事奇袭敌人后方,比他去当团长作用会大一些!”

  “他曾向我谈过,可是,西洞堡龙首堡那种奇袭不会重现了。我们也曾经有过骑兵师,五军也有过骑兵团,结果很快就被敌人打垮了。马家军的骑术是天生的,他们从小就有基本功,马上砍杀射击技艺都很精湛。我们的骑兵都是新手,没法与他们抗衡。西洞堡的袭击,是利用了敌人的慌乱,如果当时,马元海也罢,马龙飞也罢,只要稍微镇静,派一个骑兵排去追,安宝山他们的小分队也就完了。”

  陈昌浩默然,总指挥讲得是有道理的。

  三十军程军长有急事请示,总指挥下了平台。

  此时,明月已高高升起,倪家营子洒满了清辉,皎洁的银光温柔地笼罩着战地,像微风中飘动的轻纱,一种使大地昏昏欲眠的意味从陈昌浩的心头流过。

  月光是神奇的,用它朦胧的帷幕掩盖了狰狞丑恶的具象,升华成一个童话般的世界,使人展开想象与联想的巨翼,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任意飞翔。

  陈昌浩不记得哪本书上所描写的月夜景色了:“银色的月光好像一身白得耀眼的寡妇丧服,覆盖着广阔的沙滩。”他觉得这位文学家有点画蛇添足,何必点明“寡妇”的丧服呢?那应该是黑色的,只有结婚礼服才是白纱的。

  倪家营子的喧嚣反衬出夜的宁静,他又想到傍晚看到的惨烈的一幕,现在却不觉得那么触目惊心了。这无边月色,带给死难者一种永恒的安宁。

  “任何事物都在变化之中,”陈昌浩好像悟出某种禅机,“只有死亡走向永恒。”他觉得眼前这一切向他传输出一种带有中世纪的声息,恍若梦境。

  夜色平静,很冷,那暗蓝色的天空像海。他没有见过中国的海洋,忆起的是苏联的黑海。那是一九二八年夏天,他们中大学生到苏联南部黑海之滨的游览胜地——索契度假,优美旖旎的风光使他叹为观止。

  记得有一天,他登上索契城的最高点大阿洪山,整个索契尽在眼底,向南眺望是无际无涯的碧蓝的海洋。他弄不懂为什么叫做黑海。导游告诉他,黑海是与北部的白海相对称。其实黑海不黑,白海也不白。

  向东北方向眺望,是终年积雪的高加索群峰,正像他眼前的冰封雪冻的祁连山。他记起导游给他讲的那个关于高加索勇士峰和兀鹰峰的传说:

  一个勇士持剑和一只九头鹰作战,他一连砍掉了兀鹰三个头,他也被兀鹰的利爪抓得遍体鳞伤。这位勇士身上滴着血奋力抵挡九头鹰的扑击,他奋力搏战又砍掉了兀鹰的三个头;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血流如注,力量也越来越弱了;他又冷又饿,喋血石山,当他再砍掉兀鹰两个头之后,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倒下了,至死还举着那把剑。他化成了那座勇士峰。

  陈昌浩望着那座陡峭的山峰,心情舒展了许多,赞叹人生搏斗之美之壮,全部思绪异彩纷呈,全部悲苦从心头滑落,像卸掉了一身沉重的铁甲,周身感到轻松。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陈昌浩唤到现实中来,上来的是特派员江子文,告诉他快去看望张琴秋。她昏过去了。

  被撕裂的婴儿

  张琴秋半倚在土炕上,身后垫着一卷破被絮。她脸色灰白,眼窝下陷,蓬乱的黑发遮住半边额头,在摇颤的枯黄色的油灯下,给人一种死神将临之感,把陈昌浩吓了一跳。他轻轻地走近她,张琴秋的眼睛微微张开,想给丈夫一个宽慰的笑,但没有成功,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重如铅水。

  她又无力地合上了眼睛。双手搭在胸前,抖个不停。

  这曾经是一双多么美的手啊,洁白,丰润,现在却沾满污秽,露着青筋。她颧骨微突,两腮凹陷,嘴唇干裂,但长眉秀目依然动人,只是了无生气,像一枝被风霜摧折的枯萎的花,像一株雷电劈倒的树。

  护士长杜丽珍守护着她。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陈昌浩用目光询问护士长。

  杜丽珍用手势回答他:病人刚刚苏醒,目前需要安静,没有生命危险,请放心,但不要问是什么原因。

  陈昌浩只好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就把妻子游丝似的生命吹断。

  张琴秋是一月五日分娩的,是初次进驻倪家营子后的第七天。

  战火中生孩子,和平时期的人们是难以想象的。但是,对于经过万里长征的女红军来说,就比较司空见惯了。

  战争并不排斥爱情,就像百丈悬崖的石缝里仅靠一抔泥沙滋养,仅靠几滴夜露的浸润而开出的鲜花,它比在花圃里的繁花更可贵,更值得珍惜,因它备受折磨而散发着异香。

  有多少个红军的孩子,生在雪山草地之上和风狂雨骤的行进途中,没人统计过。她们把这些呱呱坠地不曾吃一口妈妈的奶的婴儿留给当地群众,接着就踏上新的征途。

  在分娩那天,陈昌浩曾向妻子开玩笑说:“穆桂英在战马上生孩子,你比她有福分,生在咱们医院里。”

  “那是小说家的虚构,他们不懂得刚生了孩子是不能骑马的,会大出血而死……”

  “生活中常有奇迹出现!”

  “我是不大相信奇迹的,但我们再难再苦也不会失去信心,”张琴秋叹息道,“这是我们早在莫斯科时就选定的道路……用鲁迅先生的话说:‘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勇气来应付一切不幸。’”

  “可是,没有想到有这样多的曲折和痛苦。”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谈话会沿着这样一条干巴枯燥的河床弯曲着向前缓缓流淌。

  张琴秋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对经历的痛苦咀嚼了一番,而后说:“那时候,我们的心比天高,血比火热,投死为国,以义灭身。我记得那时的一次学习会上,你引用前人的话说:‘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悲其国之衰。’……当时,我很佩服你这句话。”

  “其实,那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劣根性,”陈昌浩自嘲道,“口头上理论上讲得多,听起来都是豪言壮语,实际上,都是拾古人、名人的牙慧,还不如千百万工农的口号‘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来得实在响亮。”

  谈话绕了个大弯之后,张琴秋提出了令人揪心的难题:“咱们的孩子怎么办?生下来我就不敢看他,也不敢喂他,人家说只要一喂奶,母子分开就难了……”

  “只能留给当地群众抚养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带着一个婴儿是不堪设想的。”

  “护士长告诉我,何成基家的侄媳妇来看过孩子,她想要……她刚死了小孩,有奶喂。”

  “何成基?”陈昌浩听说过这个名字,想了想,“他不是何家屯的大户吗?我们一进驻,他就带着钱财逃跑了。”

  “就是他家。”

  “不,我们的孩子不能变成寄生虫……不能成为剥削者。”

  “你怎么变得这样狭隘了?”张琴秋不无遗憾地反驳丈夫说,“地主养的儿子并不见得都是剥削者。在莫斯科大学的同学中,有几个是真正工农出身的?再说,眼前也只有他家敢要,生活条件也好一些。”

  陈昌浩想想也对,如果没有一定的权势,收留红军的孩子能不能保全都成问题,再说,等孩子长大后,革命也就成功了,正像《国际歌》里所唱的——“鲜红的太阳已经照遍全球了。”“也好,给孩子起个名儿吧,将来,我们再把他领回来。”

  “我想好了,就叫秋平吧!”

  “为什么叫秋平呢?”

  “那是有多种含义的,”张琴秋笑笑说,“直接取意是来自王维《出塞》的名句:‘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那就把咱们的秋平托付给倪家营子吧!”陈昌浩以强做出的兴高采烈掩饰着心中的苦涩和酸楚。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啊!

  本来,病中的张琴秋重返倪家营子时,是怀着见见儿子的强烈愿望的,但她忐忑不安,生怕发生什么意外,却又按捺不住那种兴奋的心情。“啊,秋平,你长大了吧?长胖了,会笑了吗?你像谁?你生在战场上,将来也是一个革命战士吧?你爸爸说等你长大了,革命就成功了,我想不可能那么快……妈妈希望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琴秋给儿子设计出千百种前程:军事家?文学家?科学家?还是……她的心灵舒展着,歌唱着,种种幸福的渴望在她的心里萌芽、长叶、开花。

  她是一个优秀的革命者,又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她们仍住在原来住过的李家屯庄,这里的一切她都熟悉。这是村苏维埃委员李明松的家。李明松是一个思想开明的中年农民,红军政策的热烈拥护者。当她进入门廊时,马灯熄灭了,杜丽珍到供给处去添油,她请张琴秋打着手电(这是非到不得已时才用的)先早一点进屋坐下来喘口气。她已经累得站立不住了。

  屋里很黑,她不舍得浪费电池,倚着门框等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再走进去。这时她听到一种声音,是一种抓搔声,她想这是老鼠,可是又不像。她用手电向屋里扫了一下,不由得尖叫了一声。她看到李明松那高大的身躯躺在地上,血从他的左胸流了出来,好像已经干了。刀子从那里扎进去,竟然还有刀把露在外面。

  一种立刻跑开的愿望抓住了她的心。但她克制住自己,整个倪家营子都被部队住满了,她向哪里去呢?又有哪个地方没有血迹没有死人呢?

  张琴秋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她也是一员能征惯战的女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具尸体,给她带来那么严重的恐惧。

  杜丽珍终于回来了,她们喊来几个战士,把李明松抬了出去。这时,战士们才发现屋里还有两具尸体——李明松的老婆和儿子。

  杜丽珍从尸体血污的胸口上揭下了一块牛皮纸,上面写着:“跟着共产党共产共妻去吧!”

  屋里有一张桌子,两条凳子,桌上还有一些未吸完的烟蒂,说明凶手们在这里开过会,或者是凶手们对苏维埃委员全家进行过审讯,而后把他们杀了。

  经过简单的清扫,张琴秋斜躺在土炕上。她累极了,很想睡,深深感到自己的虚弱,但她无法摆脱浓烈逼人的血腥味。

  这时,墙壁上一张隐在暗影里的陈年旧画,《年年有余》里的抱着大鲤鱼的胖娃娃,引起她急于要见见孩子的欲望。何成基家的屯庄离这里不超过一百米,她要杜丽珍提着马灯,把儿子抱来给她看上一眼!她知道这并不是理智的表现,但她无力抗拒胖娃娃微笑的诱惑;他在画上向她眉目传情,她听到那小巧的嘴里吐出了“妈妈”的叫声,她闻到了婴儿的乳香……这一切是温馨的柔和的也是撼人心魄的,因为她是母亲。

  张琴秋等待着。

  一个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的女人走进来,张琴秋没有认出她是谁,但她猛然从炕上站起来,忽然见到那个女人仆地跪倒:“你那孩子叫他们给撕了,像撕一只鸡……”

  那女人抱头大哭。

  张琴秋竟然没有弄清出了什么事情。当她记起这女人就是何成基家的侄媳妇时,她犹如一株被雷霆摧折震裂的巨树,无力地晃了一晃倾跌下去。

  杜丽珍跑进来,把那半疯的女人推出去,扶起张琴秋。她看见江子文进来,便催他去叫总政委。

  那个疯女人继续用她的木棒,在废墟里去寻找她喂了将近五十天奶的婴儿。

  四天前,那惨绝骇极的瞬间,李淑贞永难忘却。

  红军突围而出的第二天早晨,何成基和逃亡的地主们回到了倪家营子,他们首先捉捕没有来得及逃离的村苏维埃委员们,把他们惨杀在村屯里。

  何成基审讯杀害了李明松,带着满身血迹回到家里,听到侄媳妇屋里有婴儿的啼哭声,他推门进去,凶相毕露地站在李淑贞面前:“这是哪儿来的!”何成基指着侄媳怀中的婴儿,觉得手里少了点什么,才想起那把腰刀留在李明松的胸腔里了。

  李淑贞愣愣地看着叔公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僵立在炕前,把婴儿死死地抱住。

  在李淑贞眼里,这位叔公本是一位忠厚长者,祥和的圆脸挂着温和的笑容。她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暴烈绝情,来势凶险。

  “说!哪儿来的?”

  李淑贞全身打颤,喃喃而语,连她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共产婆留下的孽种!”

  李淑贞只是骇然地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

  怀中的婴儿哇哇大哭,声音洪亮,出奇地扯心抖肺。

  何成基已经忘了平时推崇的伦常,一手抵住李淑贞的乳房,一手从她怀里揪出了婴儿,既快且猛。婴儿停止了哭声,在这个杀人凶犯的手里挣扎。

  “孩子有什么罪?”平时逆来顺受的侄媳猛醒过来,全身透射出冷厉森然之气,像一只母鸡为了幼雏而怒视着凌空扑下的鹰鹫。

  何成基忽然眯眯笑了,这笑,比汹汹杀气更使李淑贞悚然而栗。他把婴儿拎在手里,像拎着一只鸡。

  “给我!”侄媳妇逼前一步,其架势悲极凄绝,要拼死争夺。

  “很好!”

  何成基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这个敢犯虎威的晚辈,僵持了两秒钟,一种报复仇杀的狂然激情涌入他的心胸。他提婴儿的右手猛然往上一纵,左手抓住了婴儿的另一条粉红色的柔软的腿,快如电闪。

  一声惨号……殷红的血花直溅到李淑贞的脸上。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屈,跌坐在地上。从此,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婴儿的血花溅上天空……

  陈昌浩一时间心乱如麻。对一个母亲来说,失子之痛是无法宽慰的。他也找不到任何语言诉说他的心境,只听见在院内宿营的战士中,有一只孤独的口琴,轻轻地吹奏着《苏武牧羊》,如泣如诉,如丝如缕,唤起人们难以言喻的悲凉: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这歌声,像一个嚼够了生活苦果,尝尽了人世辛酸的老人,在向人们诉说,使陈昌浩进入一种美丽而又可怖的虚幻境界,充满着历史的原味。那时苏武在汉武帝元年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逼降,囚于地窖,食毡毛饮冰雪坚贞不屈,后流放北海牧羊达十九年之久。

  汉武帝曾任用卫青、霍去病对匈奴发起反击战争,经过河南、河西、漠北三大战役,基本上解除了匈奴对西汉王朝的威胁,派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开辟了“丝绸之路”。

  两千年前的历史,历历如在昨日,连年征战,尸骨堆山,血流成河,“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面对万千战士的死亡,为一个婴儿的夭折而悲伤,不是过分了吗?

  “琴秋,千家万户沉血海,世上几人能无仇?过分悲伤是不必要的。”

  张琴秋像是哀极而痴,目光凝定宁静悠远地望着墙上那张年画,仿佛寻根究底地确认一个事实,确认一个悲痛的命运的奥秘。而后,她的目光落在陈昌浩悲苦的脸上,眼角重又滚下几滴清泪。

  “当初你是对的,我们不该把孩子送给一家地主。”

  这其实是一个误区,如果送给一个穷苦人家,不但孩子难保,甚至连收留者也受牵连,不能因为没有发生,就以为是安全的。陈昌浩不想反驳她,一变宽慰的口吻而成责备:“我们今天不只是孩子的父母,我们还是革命战士,还是西路军的领导,部队西渡黄河是两万一千八百人……为了一个婴儿……”

  江子文趁机向杜丽珍作了个手势。两人离开了,留给这对惨遭不幸的夫妻一个倾诉衷肠的机会。

  但是,两人相对无言。

  “噢,我想起来了,”张琴秋急切地说,“好像有人说过,何成基没防备我们回来,也许还来不及逃走。”

  陈昌浩立即走出门外,把江子文喊了回来:“快,通知各部队,立即清查潜藏在屯庄里的反动分子,接受‘高台’的教训,绝不能叫他们里应外合!”

  江子文是有经验的保卫工作者。陈昌浩知道他会非常有效地对付这些破坏分子,并不仅仅是为那个夭折的婴儿复仇。

  陈昌浩和张琴秋的爱情有一段极为曲折的过程。

  张琴秋一九○四年出生在浙江桐乡县石湾镇,陈昌浩一九○六年出生在湖北汉阳。张琴秋比他大两岁,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在张琴秋眼里还是小弟弟,而那时,张琴秋已经有个女儿小玛娅了。

  那时,张琴秋和沈泽民是一对幸福的夫妻,是在中大学生中被羡慕的对象。那时,陈昌浩虽然已经跟杜作祥结婚,但他仍然是张琴秋的崇拜者。她聪慧、美丽、坚强、多才多艺,是形象美心灵美性格美的化身,唯一不足的是她的身材不够修长。如果有人问他最理想的妻子什么样?他一定会回答:像张琴秋那样足矣!

  陈昌浩酷爱音乐,他把张琴秋比作一首高亢、婉转、优雅、甜美的歌。无论在课堂上还是生活区,每见到张琴秋,总有一种甜丝丝的感情缭绕着他。

  在陈昌浩的生活经历中,也曾有许多女性对他表示好感,然而,没有一人能够像张琴秋那样诱发他产生出如此丰富纯真的情愫。

  这种情愫,在一次联欢会上,他与张琴秋合唱俄罗斯民歌《三驾马车》时,达到了高潮。

  他知道他应该约束自己,但还是因而陷入了一种焦渴的痛苦。见到张琴秋时,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喜悦感,同时,又有些神情沮丧、茫然若失,总是情不自禁地望着她的背影,听着她的声音。

  他被一种感情折磨着,却又不敢承认就是恋爱,他曾用极端鄙视自己的办法来抵挡这种诱惑,他怒斥自己:“背着自己的爱人,想着别人的爱人,这是一种不道德的卑劣的行为!”

  另一个他却站出来为自己辩白:“难道想一想也犯罪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甚至祈求命运让他与张琴秋永不见面,以断绝这种非分的欲念,但是命运却偏要把他们联结在一起。

  张国焘、沈泽民、陈昌浩于一九三一年春,同时被派往鄂豫皖苏区工作。作为沈泽民的妻子,张琴秋也一同前往。

  根据中央决定,鄂豫皖特委撤销,组成中央分局,并成立鄂豫皖省委,中央指定由张国焘、陈昌浩、沈泽民、曾中生、舒传贤、徐宝珊、王平章、蔡申熙八人组成分局,后来又补充了郭述申、周纯全、高敬亭三人。张国焘任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沈泽民兼省委书记,陈昌浩为共青团分局书记。在同年九月,他接替了曾中生红四军政治委员的职务。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红四方面军在红安七里坪宣告成立,由徐向前任总指挥,陈昌浩任政委。那时的张琴秋在红四军随营学校当政治委员。一九三二年十月,四方面军撤出鄂豫皖时,张琴秋被派往红七十三师当政治部主任,一直在陈昌浩的领导下工作。

  沈泽民同志病逝之后,张琴秋和陈昌浩两人的感情都自由了。但他们的感情正在与日俱增时,却因政治原因受到了挫折。

  那时,陈昌浩是张国焘路线的积极拥护者和执行者,张琴秋却不是。她曾经与曾中生、邝继勋、刘杞、王振华等同志批评过张国焘在军事方面的错误,也批评过他的军阀主义和家长式的领导作风。

  一九三三年春,张国焘撤销了张琴秋红四方面军政治部主任的职务,派她到红江县(今为通江县的涪阳坝)去代理县委书记,后来又担任了总医院的政治部主任,继而又改任妇女独立团团长兼政委。

  由四方面军的政治部主任到妇女独立团团长,一落千丈。

  张琴秋在张国焘的打击下挺过来了,直到一九三五年春天,她才跟早就倾慕她的陈昌浩结婚。

  那时,他们在决定共同生活时,有一句虽然谈不上海誓山盟却让人永志不忘的诺言:

  如果命运加给我们难以忍受的苦难,我们两人就并肩共同承担!

  现在,是他们共同承担苦难的时候了。

  废墟中的口琴声突然停止了,夜,忽然静得怕人,是一种瀚海的宁谧。他们仿佛远离了战争。

  “你在想什么呢?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半躺着的张琴秋坐了起来,喝了一口温水。

  “啊!”陈昌浩从沉思中被唤醒了,“我在想,我们在莫斯科的时候……”其实,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托词。

  “现在那里比这里还冷……冰天雪地……那里的秋天真美,我永远忘不掉市郊那些白桦林……”张琴秋简直在无话找话了。

  “还记得那年圣诞节的联欢会上,我们两人唱《三驾马车》的情景吗?简直风靡一时,全校到处都唱。”

  “当然记得……长征途中,咱们婚礼上,又唱过一次。”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用怀旧来驱赶心头的凄苦之情。

  “秋,我们再唱一次吧,夜太静了……”

  “不要唱。”张琴秋那灰白的脸上复活了片刻青春的光彩,“只要轻声地哼……”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奔跑着三驾马车;

  有人哼唱着忧郁的歌谣,

  啊,唱歌的是那个赶车的小伙!

  小伙子你为什么这样愁闷,

  为什么低着头打不起精神;

  是什么事情叫你这么伤心,

  问小伙的是那个乘车的人。

  一种缥缈的、梦幻般的炽情在屋里回旋,感情冷漠的人,绝不能哼得这样动人,它能激荡起心潮也能把沉睡的大漠唤醒。

  你看吧,这几匹可怜的小马,

  它跟我冒风雨走遍了天涯;

  可恨那恶财主要把它们买去,

  今后的重重苦难等待着它。

  是我日夜操劳把它们养大,

  纵然饿肚皮也舍不得卖它;

  可是家有生病的老母等待医药,

  不卖它们我有什么办法?!

  此时杜丽珍倚在门口,眼里含着泪花,忍不住跟着哼唱。他们都处在醉心忘情的状态,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不知是喜悦还是伤痛。

  这首纯朴无华的民歌,能够唤起人们的无限感触。此时,杜丽珍竟想起自己辛酸的遭遇,心潮陡起,不能自制,头抵门框,掩面哽咽起来。就在这瞬间,神迹一般,回到她的家乡大别山去了,她听到那里山林的呼啸,流泉的琤琤,看到金色的霞云在金刚台的极峰之上缭绕。二十五年经历的碎片,纷乱地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看到她家茅屋上的炊烟,好像昨天才离开那里;她看到她的初恋情人魏洪生,身穿灰色的军装向她走来……

  杜丽珍被特派员江子文轻轻推了一把,一切幻象四散飞去。

  “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杜丽珍抹了一把泪水。

  “政委呢?”

  杜丽珍指了指屋里。

  江子文办事干练,他以极为兴奋的声调向陈昌浩报告:七个反动分子搜到了五个。

  第二天早晨,在龙王庙前的广场上,召开军民大会,公审之后,把他们就地正法了!

  血战第一天

  这天血战,因带有决定性质,空前激烈。敌人暂时退下去了。一时间,枪声、炮声、杀声、喊叫声,全都停止了。

  安宝山站在弹痕累累的王家墩的高台上,这个屯庄也像总指挥部所在的缪家屯庄一样,以其两米半厚的高墙兀立在众村屯之上,像群山耸立中的一个高峰。

  安宝山的眼前是一片空旷的野地,在沟壕、掩体和沙棘丛中,隐现着成堆的死马和敌我双方战士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在双方射程之内,如果不在漆黑的夜间,很难打扫战场。

  “双方大约死伤两千人!”安宝山用望远镜巡视着倪家营子周围的战场,“这不过是第一场恶战。”

  尸体横躺竖卧,堆在一起,半跪着,半蹲着,半趴着,互相推拒着,紧紧搂抱着,挤压着,胸前插着枪刺,背后嵌着马刀,其中夹杂着死去的战马。

  安宝山觉得不像是战场,而是高踞在云端之上的战神,把战斗者从万米高空投掷下来,堆聚在那里。

  此时,从祁连山上漫过来的轻烟似的暮云,在夕阳下燃烧起来,变成一条紫色的天河,从高耸的山峰上奔泻而下,漫过平缓的沙滩,从战地上滑过生气勃勃斑驳陆离的阳光湍流,给大地抹上一派暗红色的油彩,为人间留下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

  安宝山的望远镜停留在尸体堆上,因为一只高举鬼头刀的手臂吸引了他。这只手是枯黄的,风雪严寒,漫漫尘沙和饥饿,赋予这只手以沉重的力量和崇高的尊严。

  这只手没有砍下去,他的生命就停止了,但他不愿放下,不愿停止战斗。安宝山隐隐约约地看到这只手臂在空中挥动时留下的弧形的轨迹。这轨迹闪动着寒光,高悬在战场之上,凝固在旷野的空间里。

  安宝山看得清这个战士的脸,却猜不出他的年龄,只看到他的左胸直劈进一把长刀,也许这把刀先于他一秒钟终止了他的生命,致使他抡圆的手臂没有砍落下来。

  他的胸口上血已凝结成紫褐色,溅满灰色的单薄褴褛的军衣,好像那血还在流,夹着他的汗水,夹着他的向往流进黄沙之中,滋润着古老的瀚海,和古代卫青、霍去病、班超麾下的勇士们的鲜血溶在一起,在华夏大地上留下深刻的悲壮的痕迹。

  他的身边躺着三具马家军的尸体。这场实力悬殊的搏杀,是如何进行的,也许已经是千古之谜,安宝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只枯干如柴的手臂怎么能与三个马家军同时搏战,是什么样的因素给这只手臂注入了邪魔般的蛮力?

  ……

  安宝山的望远镜缓缓移开,他在战场上搜索着,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寻找两个人。

  一个是江子敏。

  他对江子敏怀着一种奇异的感情。他是一个有战斗经验的指挥员,却不是有经验的恋爱者,他没法正确对待江子敏的爱恋。

  江子敏投入战场救护工作,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对这个坚强的女性有愧,但他怎么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本能而非所愿地抗拒江子敏的依恋:“她是结过婚的、有丈夫的……”

  爱,无疑是一种高尚的事,是美好生活的结晶,是无边草原上的鲜花,是森森绿树上的甜果。爱情,能把一个苦难的世界照得光辉灿烂,爱情,可以不怕死神,可以抵御万种痛苦。

  可是,爱情又是注定多灾多难的。不经八十一难,很难取到真经。这种具有神力的情感发生在已婚者的身上,就必然陷入一种痛苦的悲剧之中。谁都知道,“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是,事物总是二律背反,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就会妨碍别人的幸福,你若不妨碍别人的幸福,就得牺牲自己的幸福。就看你作何抉择……你的心灵越干净,你把爱情看得越圣洁,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安宝山面对生活中的斯芬克司之谜,也只能托付给时间老人和命运之神!

  战争,有时是最好的裁决;死亡,能使一切恩恩怨怨矛盾纠葛得到了结。

  当安宝山意识到江子敏有可能牺牲的时候,他的心一阵紧缩。

  “我跟她的恋情大概不会幸福,都太刚强,不能刚柔相济!”安宝山似乎在反省自己,剖析自己。是不是他已经认定,当两个刚强的意志发生冲突时,其中一个必然要征服或者摧毁另一个呢?在这里,他不能解释他的心境,即使是哲学家、心理学家、文学家,有史以来,谁能穷尽人生的诡秘和心灵的深奥呢?他们能说出像江子敏这样不称心的婚姻应该怎么办吗?维持好还是拆散好?哪一种更合乎道德?

  安宝山还在寻找另一个人——他们团的政治处主任。他原来是总部的一个通信参谋,一个有专业知识的年轻人,是重返倪家营子之后调来的。

  “安团长,我来向你报到,我叫于家林!”

  “你好,我已经接到组织部的电话了,没有什么可以向你介绍的,我比你早上任一天。”

  他们只是握了握手。

  当天晚上,安宝山又和于家林相遇了,就在这王家墩的平台上。

  “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向祁连山致意,”于家林笑笑。这是一张清瘦的典型的知识分子的脸,笑得很坦然,很真诚,很书生气,“这明月下的高山大漠,有一种可怕的美!它庄严,神秘,我想象不出山里面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们终有一天会钻到祁连山里去!”

  “真的?”

  “只有进山,才能发挥我们山地作战的特长;也只有进山,才能抵销敌人骑兵的优势……因为我原来在骑兵团,所以深知骑兵的长和短。”

  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于家林不禁发出感叹声:“我从小就喜欢幻想……很想进祁连山里去看看……不知它有多么长,多么宽?”

  “幻想是文学家的事情,不是军人的事情。”

  “我本想做一个天文学家。我在万源高中读书的时候,看了一本《伽利略》,看了他写的《星空使者》,迷上了宇宙的研究,时常自己苦思冥想……”

  “结果……参加了红军?”

  “那时红军在万源和四川军阀刘湘的几十万人马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九军的电台就安在我们家里。台长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后来我就当了报务员,迷上了无线电,但我始终没有放弃研究宇宙的目标。”

  “你对宇宙有什么新发现吗?”安宝山有点调侃地说。

  “当然有:一个细胞就是浓缩了的宇宙,宇宙就是扩大了的细胞。”

  “你这个发现是别人说过的还是经过科学家鉴定的?”

  “都不是。可是我的一个同学拍拍我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你真伟大!’”

  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

  就是这个政治处主任,第一天参加战斗,就没有回来。

  安宝山用望远镜在尸体堆里找不见他。

  突然,在战场外的地平线上,在夕阳的光流里,黄尘腾空,出现了疾驰而来的骑兵!

  “准备战斗!”

  安宝山给收缩后的团队下了命令。

  迎面驰来的马队在临近警戒线时,突然转向,往南疾驰,前面是一色的黑马,像旋风推赶下的一团乌云;接下来,是一队红马,像一片野火滚过;后面是一队花马……拖着一派黄烟。

  安宝山看出来了,马元海并不想夜晚进攻,而是向被包围者示威,这是他的惯伎。这些马队围着倪家营子走马灯似的旋转,更远处,便是步兵旅的包围线,像几条黑色的毒蟒盘卧在那里。

  安宝山是甘肃凉州(武威)人。本来,什么地方人,对事情的成败并无多大关系,可是,在特殊情况下,命运就会出人意料地显露出微妙的契机。有时因为一句口音不对而遭受厄运,而安宝山因为是甘肃人,所以他乔装成马家军时才未被识破。

  他父亲是凉州城合盛当铺的店员,当铺被盗,仇人把赃栽到他父亲的头上,不堪受辱又有口难辩,便自缢身死。

  那时安宝山在文庙附近的一所私立学校读书,思想活跃,成绩优良,性格却恃强好胜,不无偏颇。父亲的冤死,使他受到了连累,许多妒忌他的同学,当面奚落他为“偷儿”!

  “我从未偷过别人的东西!”他愤怒地向同学们呐喊。

  “谁说你偷过东西了?”有个同学以毫不掩饰的嘲弄诡辩说,“偷儿者,偷贼的儿子也!难道不是吗?”

  安宝山全身哆嗦着,泪水流下来,一声吼叫,猛然向诽谤者扑过去。当脸一拳,打塌了仇敌的鼻梁。

  当天,他就离开了学校。

  那一年(1925年)一月,段祺瑞任命冯玉祥为西北边防督办,八月又命他办理甘肃军务事宜,冯玉祥的国民军进军甘肃。

  冯玉祥利用甘肃地方军阀间的对立,首先把最强大的回族势力拉在国民军一边,作为进甘内应,然后分别把汉族军阀各个击破,以达到消灭割据全省政权归于统一的目的。

  一九二七年初,冯玉祥所部已雄踞三陇。

  一九二八年,马仲英起事反冯,将骑七旅调往武威。在这其间,马步云凭借武力随意屠杀武威群众,致使社会极度动乱,因此国民军孙连仲部进兵将其击溃,马步云逃回西宁,后被国民党捕杀。

  就在这一年,十九岁的安宝山参加了国民军,在孙连仲部当司书。后来参加了蒋、冯、阎中原大战。

  冯、阎战败之后,退守黄河北岸新乡、修武一带。那时董振堂是国民联军第十三师师长。联军总部的苏进是个共产党员,也是董振堂的老朋友,他把安宝山介绍给了董振堂,在董振堂师部当中尉参谋。安宝山这年二十一岁,苏进介绍他参加了共产党!

  冯玉祥的西北军失败之后,蒋介石趁机把几十万钞票塞进孙连仲的腰包,将这支吃了败仗的队伍调往山东济宁,改编为二十六路军。董振堂的第十三师缩编为十五师七十三旅,董振堂任旅长。

  一九三一年春,蒋介石调二十六路军南下江西“剿共”。同年十二月十五日,二十六路军一万七千余人在宁都举行起义,后改编为红五军团,这就是西路军红五军的前身。

  安宝山由司书升任连长、营长到团参谋长,虽身经百战,却未能充分发挥他的军事才能。他在大兵团中是一个被人调拨的棋子,没法体现他独立思考的特点。

  在红五军中,他跟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关系很好,谈起来甚为投机。因为杨克明曾是四川省二路红军游击队的中队长,又在川东游击队中工作了一个时期,对于游击战争颇有见地。

  安宝山渴望有一支游击队在自己手里,借以发挥他的游击才能。红五军在高台几乎全军覆没,安宝山却用甘肃人的特点和游击才华拯救了自己。

  安宝山看着那些来往奔驰的马队,他知道这是马元海特意精选出来的骏马。他作为骑兵团参谋长,一向羡慕名马。他不记得哪位世界文学家说的了: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神骏和婆娑起舞的美女!

  安宝山的望远镜紧追着那些马队,与其说是巡逻,不如说是赛马。戈壁滩,是纵马驰奔的广阔无垠的竞技场。这些马拼全力飞奔,作为骑兵团参谋长,这些马队对他是很有诱惑力的。

  在马元海的骑兵旅中,以黑马最多而且最为活跃,这就是青海一直传为神奇的“乌龙驹”。据《西宁府志》记载:

  青海湖中有山曰海心山,青海湖冰封后,牧民把牝马放牧海心山,与天外飞来的龙马交配受孕。隋大业五年,炀帝西巡西宁,遣人在海心山牧马以求龙驹。

  “龙驹”史称“青海骢”。这种马分布在祁连山中浩门河(又称大通河)河谷的草地上,俗称浩门马,与甘肃的吐谷浑马、内蒙古的三河马、新疆的伊犁马并称中国的“四大名马”。

  浩门马躯体稍小,但外形匀称,灵活敏捷,力速兼优。其中最为精壮的还是吐谷浑马,当地俗称“乔科马”。产地在甘肃省夏河、玛曲、碌曲,这是一种隋、唐时代西域游牧民族——吐谷浑培育的优良马种,后来以其产地定名为“河曲马”。这种马躯体匀称,形状俊逸,肌肉丰满,筋腱有力,快步如飞,嘶鸣咆哮,颇有腾空入海之势……这种马,黑、骝、栗、青、白,五色俱备。

  马家军把各色马分编成统一色的马队,以此炫耀它的阵容。

  安宝山被马队的魅力诱惑着,他想:假如我有两个骑兵旅,马元海,咱们就可以在这戈壁滩上较量一番了……他心头骤然涌聚起一种豪勇气概和拼杀的酣畅。

  空旷凛寒的天空越来越暗,红红的太阳被地平线吞没了,但它仍然挣扎着,散射着赤热的光,浸红了西天暗淡下去的苍穹,暖融着隆冬寒风刺骨的旷野。

  那最后的一线阳光使一条灰云凝成紫葡萄的色彩。终于,这一线红晕也熄灭了,像战士的鲜血溶入地下,默然无声。天地在灰蒙蒙的暮霭里融为一体,狼爪子似的严寒拼命地撕扯着安宝山单薄的毡衣,他那身马家军的皮袄,在派夏长宁去偷袭雷家屯敌人弹药库的时候,送给一个叫朱力生的战士了。

  随着夜的加深,寒气越来越重。如果不去思考未来的艰险,暂且抛开敌我界限,倪家营子四周,突现出一种蔚为壮观的景象:

  敌人的警戒线上,大约相距五十米就有一堆既照明又取暖的篝火,像闪光的红宝石项链,一圈一圈挂在倪家营子的脖颈上,又像火焰缀成的花环放在万千烈士的墓前。

  安宝山一生经历过多次血战,也许在这里出现的是他生命史上的一次战争奇观:

  在篝火的闪耀中,那些马队轮番奔驰,翻钵似的马蹄叩击着冰封大地,在憧憧黑夜中,在篝火的映照下,像从地狱中冒出的凶神恶鬼。

  安宝山背后响起脚步声。来的是陈昌浩,后面跟着江子文。他急忙转身,没有敬礼。激战后,许多繁文缛节都省略了,只喊了一声“陈政委”,并向江子文点了点头。

  “今天你们团打得很苦。”陈昌浩与安宝山并肩站在半坍塌的围墙前,“于家林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他们两个虽然都与江子敏有着特殊的关系,却一句也没有提到她,谁也难问安宝山为什么把她派到火线上去。

  “他没有作战的经验,”陈昌浩惋惜地说,“于家林书生气十足,是他要求下部队的。一个团政治处主任,没有必要到一线去。”

  “战争,很难说哪里最安全。”安宝山并不顺着陈昌浩的思路说,也许他此时想到了陈昌浩为江子敏写的那张纸条:“请保证她的安全。”

  “你们准备怎么坚守呢?”陈昌浩有意忽略这些并不顺耳的话,他明白,在苦战之后,人人都格外烦躁,不能过分计较,“要不断创造新的经验嘛,战争是最有创造性的一门科学,最忌墨守成规……你们在龙首堡的突袭就很有成效。”

  “我们对打敌人骑兵还缺少经验,对付骑兵,最好是用炮,每发炮弹不但给敌人一大片杀伤,而且造成骑兵的混乱,可惜,我们缺少的正是炮兵。”

  “我们却不缺乏革命精神!”江子文插话,有点气势凌人。如果不是以坚定的革命者为己任的话,那也是有意在陈昌浩面前表现其坚定性,“据我所知,目前部队战斗热情极高,倒是有些高级指挥员心灰意冷……”显然,他并不专指安宝山。

  安宝山极为反感地转身面对着江子文,他讨厌这种专唱高调的人,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因为高级指挥员想得更远看得更深,考虑的不是个人生死,而是部队的命运。”

  用这种情绪反驳保卫局的特派员是合理的,也是危险的。

  陈昌浩不愿发生不愉快的争辩,继续问道:“你们准备怎样有效地对付敌人呢?”

  “我们除了防守外,也只能小打小闹。我派出了两个分队,一是去袭扰敌人的封锁线,一是袭击敌人雷家屯的弹药库……这是昨天向师部军部报告过的。原来是想在阵地前沿挖几道陷马壕,伪装起来,当敌骑冲到壕前再勒马就来不及了。”

  “是个好办法,可以让骑兵自相践踏。”

  “这要在保密的情况下才行,而且现在冰天雪地,十字镐砍下去只是一个白印子,既没有那么多工具,也没有那么多力气。现在连沙枣树做的鹿砦也被敌人烧光了……敌骑冲击,无阻无挡。”

  江子文对这种面对困难叫苦连天的情绪很是反感,但他不想说了,独自无聊地望着敌人的封锁线。他对妹妹并不特别关心。两人脾性、思想相去甚远,见面不争即吵。

  几声猛烈的爆炸,有三处篝火先后在爆炸声中飞溅起来,那火花像金色的喷泉向上飞射,然后碎成无数晶莹的红宝石,随风散播在夜空里,异彩纷呈,只有节日的礼花焰火才能与之相比。

  “炸得好!炸得好!”

  “成功了!成功了!”

  前沿部队欢呼起来。

  在火焰飞溅中,可见篝火四周敌人惨烈的呼叫和四散奔逃。有的当即卧倒,胡乱射击,曳光弹火蝗似的在暗空中乱飞。

  接着是骑兵的奔驰,更激烈的射击。

  月光下黑影憧憧,恍若魔怪,时隐时现,浓烟像有生命的巨灵摇摇晃晃呼啸着凌空上蹿,展示出战地之夜奇异的景观!

  袭击者旋风似的冲到篝火堆旁,枪刺刀劈,夺取敌人的枪械、弹药、食品……但在后撤途中,又被敌人骑兵拦截击倒。

  这些小小的接触比白日的大战还更牵动着两个营垒的心。小分队回来了,派出三个战斗小组九个人,回来了五人,带回来三支马枪、五把军刀、一百多发子弹。敌人伤亡难计。

  “这种袭击是很奏效的!”陈昌浩热情地赞扬,“往后要多派战斗小组……”

  “让敌人不得安宁!”江子文附和说。

  “这种袭击是不带决定性的,”安宝山仍然缺乏热情,“即使稍有缴获,仍然是拼消耗性质,况且,这种袭击不会常有……这不是根本办法。”

  在得手之际,安宝山反而看不到前景。

  “安团长,你这种情绪很危险。这是一种信心的动摇!”江子文居高临下地指责安宝山,以吐遭受反驳时的那口怨气。他作为总部的特派员,不但要维护部队的纯洁,还要保证部队的政治坚定性。他知道无论张国焘还是陈昌浩,都喜欢他这一点。

  “特派员,为了表现你的革命坚定性,你可以留在我们团的阵地上,给部队作个榜样!”

  “如果我是团长,我就绝不会对胜利失去信心!”江子文感到安宝山有意对他挑衅,语音神态都表示出一种恨意。

  “那种盲目的信心,并不是真正的信心!”安宝山又忍不住反驳,他不了解江子文的性格。

  凡是了解江子文的人,都知道他的长短。他性格坚强,脾气暴躁,自尊心特强。他的政治坚定性令人赞叹。他崇拜张国焘和陈昌浩,把他们的言行奉为真理。他会满腔热情地去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表现出特别的机敏和魄力。就像搜捕潜隐在倪家营子的反动分子,行动迅速而又森然绝情。这是张国焘和陈昌浩所喜欢的特性。但他有时非常偏激,往往坚持已经失去意义的教条,而否定新出现的真理,甚至否认眼前的既成事实,刻板机械而不实事求是,自以为是忠于职守。

  江子文看人是绝对的,分好人和坏人,如果他认定某人有哪几点优点时,他就全力赞成他,认为是最好的干部;当你引起他的反感时,那就坏透了!他喜欢唯命是从的人。张国焘、陈昌浩喜欢他的这种忠诚,却不喜欢他的思想方法。所以江子文的资历虽老,却没有把保卫局的领导重任加到他的身上。

  安宝山的思虑也就是陈昌浩的潜忧,所以陈昌浩并不反感。他宁肯让江子文和安宝山争论下去。

  “团长!前面阵地上有人爬过来了!”蹲在旁边的作战股长提醒争辩中的首长们。

  “敌人偷袭!”江子文神情紧张地叫了一声,立即站到陈昌浩前边,好像要以他修长的身躯挡住向首长飞来的子弹。

  安宝山缓缓地举起望远镜。他认为江子文的表现颇带做作的成分,敌人偷袭,将为前沿多层警戒线挡着,对站在制高点上的首长安全不存在任何威胁。

  月光弥天漫海地吞没了一切,战地,在乳白色的轻纱似的月光里魔幻化了,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神秘、死寂、苍凉、阴森、可怖……

  安宝山的望远镜把战地拉得很近,但看不真切。

  他看见尸体堆翻动了一下,艰难地撑坐起一个人来,然后,那人坐了一会儿,似在喘息。也许是辨别方向,又向前一倾跌倒下去,又慢慢移动起来。

  “小吴,是一个伤员,你看见了吧?去把他背回来!”

  “要提高警惕。”江子文沉声说,“不要上敌人的当!也许是敌人呢。”

  “那也要把他背下来。”

  警卫员下了平台,弯腰向那个倒下的人跑去。

  敌人的警戒线上也骚动起来,用排枪向我方射击。

  有十几匹马向活跃起来的战地奔来。我方立即回击,有几人落马,剩下的骑兵又退了回去,旷野里响起战马的长嘶,刺耳的野兽般的嚎叫和惨烈的号哭。

  倪家营子四周就这样时紧时松儿戏般地“小打小闹”着,双方都在这种紧张与松弛中获得一种快感……思考、估计、预测着可能出现的奇迹,充满激情,完全沉浸在双方斗法的勾魂摄魄的战争魅力之中。

  一轮不太圆的明月低低地挂在东方天际,从东北方的龙首山悠悠然飘来几条带状乌云,像黑水河似的慢慢地移过月面。倪家营子四周便处在时明时暗之中,高空寒星闪烁,地上篝火明灭,战马飞奔,曳光弹纷飞,人影憧憧,这种奇特的景象颇似妖域仙乡,令人迷惑不安。

  去战地救护的人员回来了,报告说:背回来的是江子敏。

  安宝山的心突然一沉,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在哪里?”

  “送到卫生队去了。”

  陈昌浩、江子文和安宝山三人急匆匆地下了平台,在救护人员的引领下去看这位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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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红军西渡黄河进入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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